【原】三哥（小说）-焦点滚动

最近三哥的那张脸老像一块儿板结起来的土疙瘩。走路的时候脚步沉腾腾地拖拉着，就跟背上背着一捆叫雨淋得湿漉漉越来越沉的稻草，脚底下发出一路“沙沙沙”的响声，看样子都能把路面磨薄两公分似的。

显然，三哥心里装着磨盘大小的心事儿，化解不开，烦扰着他。两条眉毛揪在一起，拧成了一条黑绳子。你若是仔细一看，他原先饱满润泽富态的脸盘子上，嘴角那里居然布满了蛛网般的粗糙的皱纹。就像这几天连日多雨，墙角角儿处一下子冒出来很多细密的毛毛儿草似的。——他，这是咋的了呢？

更加有意思的是，一辈子也没摸过烟的三叔，竟然也咂上了烟，——而且还是带二尺长烟杆杆子的旱烟。这些日子里，不管在哪里遇到他，时常见他捏着烟锅袋子，他的脸被罩在一片青烟里头，看过去都是一片虚幻的重影子，我们实在是看不清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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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叔家里的情况，一直很叫村里和小区熟识的人羡慕。两口子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事业编制人员，但是工资还行，在小城这个地方算是较高收入者了。一股大水再汇入另一股大水，那就是一条富裕的河流了。周围那些一头沉，或者两口子都属于低收入的家庭，对他们羡慕得看他们的眼光都含着眼红不已的味道。他们家的日子，就这么按照正常上班一簇的样子稳步向上发展着。上年龄的邻居们在小区底下扎堆儿聊天的时候，无不慨叹：“有车有房，儿孙满堂。”这样的日子，过得馕哉（陕西关中方言，意指滋润，舒坦）得跟啥一样的。——对了，三哥的儿子也已经工作，结了婚买了房，在西安西高新上班了。

令人琢磨不透的是，三哥这么突兀地一个巨大变化，让跟他关系走得很近的人猝不及防。大家纷纷为他担心，替他着急。

“唉，……”三哥伸手重重地一拍大腿，就像《白毛女》里头喜儿她爹要开腔诉苦了似的，蹙着眉，苦着脸，“都是这个一点儿不安宁总爱胡折腾的女人给害的来！”

大哥嘴里的那个爱胡折腾的女人，就是跟他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婆——三嫂。话说三嫂当年当姑娘的时候，那可真的是名震小城钟楼以东地区的大美女了。一米六八的身高，窈窕秀溜的身材，两三公分的高跟鞋一蹬，“咯噔咯噔”地走在东大街上的时候，路上骑自行车的走路的，都咋瓜了一样看呆傻住了。就是从画张里头走出来的钟楚红，也不过如此吧？尤其三嫂粉嫩如葱白的盈盈笑脸，还有顾盼生姿的深情款款的双眼，她就是不经意之间撇你一眼，你浑身都会舒坦得像过电一样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。

三哥是早些年的正牌大学本科毕业生，一米七五的个头，小伙子又长得帅气。三哥刚毕业的时候，人家给了他两个单位让他选择：一个是人事局，一个是税务局。三哥是农村出来的，打小受可怜受怕了，觉得跟钱有关的单位肯定好些。——其实他后来后悔死了，说自己那个时候太年轻，不懂这些。人事局拉扯大的啥一样的，个人也好发展。真的，要是去了人事局，在一帮子文化层次不高的干部中，说不定他早都成至少哪个局的局长了。可惜的是，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，也没有人生重来一回的可能。

不过，进了税务局的三哥，的的确确也得了很多实惠。家里头那些年的经济，主要是以他为主的。就像河流，他是主干河道，三嫂那个当教师的河流吧，最多可以称作小水渠而已。后来吧，有了孩子，孩子上了学，读了大学，毕了业，上了班，买了房，结了婚。这一路过来，钱也是花了个卯十七。没细算过，反正按照中国一般家庭计算，把一个孩子供到这个份儿上，没有个五六十万耍不下来。至于在西安给儿子买的房吧，也真是把他俩的家底儿掏的差不多了。

按说吧，人到了五十多岁的年纪，儿子也成家了，他们就可以缓口气儿悠闲几天了。等儿子儿媳给他们生了小宝宝，他们俩给帮忙看个娃，含饴弄孙的日子何尝不是人生晚年时候的一部生活喜剧呢？

可是，人算不如天算，三哥算不如三嫂算。三嫂这个人吧，怪的很。按理来说当老师的人都谨细，干啥事情稳重周密，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，一般不爱胡折腾。可是三嫂不一样，她平时喜欢跟社会上漂的人打交道，一天还处得热火的很。不是勾拉着一块儿吃饭，就是一块儿旅游，看上去一天还红火的很。

有一天，那个时候儿子刚刚上大学，三嫂忽然跟三哥说：“你看娃也上大学了，咱们暂时几年没啥事儿了。咱现在住这个九十平米的房子有点太小了，式样也老旧，咱能不能换一个新的大的，人住着撇脱敞亮？——“咱把这个旧房一卖，再添一点儿。”

三哥虽然还是家庭经济的主力军，但是他一般不爱管家里的事情。刚好三嫂又喜欢管家，他才清闲了。三嫂这么跟他说，其实也就是勾个声让他知道一下，人家把房子都看好了：电梯房，十二楼，136个平方，120多万。

三嫂已经看好了，而且已经搞这么清楚了，那还有啥说的呢？他们把自己的房子卖了80万，自己掏内瓤子40万，买下了。新房子要装修，大概尺算了一下，连家具得20万，就这还要手紧着弄。好家伙，三哥把裤兜子一摸，净净光光的了。这些年老鼠攒粮食一样的一点儿一点儿积攒的家底儿，换个房就给弄完完儿的了。

不过，三哥这个时候倒没觉得有啥，反正儿子也考上学了，也该他们老两口享受享受了。房子住大一点儿，人感觉心都宽敞了；再说新小区还是好嘛，各项设施都好的多。

都说夏天的天气变得快，可是三嫂的心思比这夏天的天气变得还快。这新房子才住了五六年，三嫂忽然又变了心思：“咱们俩人住这么大一个房子，太大了太野了，一天打扫卫生把人都打扫不过来。再说这电梯好几回停电的时候，害得人爬到十二楼，累死了。又再说吧，还离你单位有点儿远了，叫你上下班不方便了……”

三哥听三嫂这么一个再说一个再说地絮叨，头都成石头生铁锤子了。“你不会是又要换房子吧？”

“嗯，就是的。我那几个姐们儿说了，俩人嘛，住个100平米最多不超过110的房子就够够儿的了，给娃留个房子，人家回家的时候有地方住就行了。住那么大的，光打扫卫生都把人整住了。”三嫂说的头头是道，尤其人家还是打着为他好离他单位近的旗号，叫三哥实在无懈可击。

咋办呢，继续换吧。同样，房子三嫂自然也已经看好了，105个平方，小高层，欧式风格，离三哥单位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。那个十二楼电梯房虽然卖了个140多万，但是等于快20万的装修贴里头了。还不要说装修的时候人劳那么大的神呢。这些账就没法儿算，要是算的话，三哥的头就要爆炸了。就光这一而再，再而三的装修，三哥想起来就头大。要一趟一趟地跑建材市场，一家一家的比较材料；上班的时候还要一次一次地偷跑回来，因为工人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。为了让人家把活儿做好，还要给管啤酒香烟，隔几天去吃个烧烤火锅……说实话，一想到装修，三哥就头皮疼。可是，有什么法子呢，摊上了三嫂这么一个爱折腾的女人，你能咋办呢？

好歹，房子总算好了，装修又撂进去20万，等于电梯房弄了个娃打娃，他们拿这些年的积蓄搞了两次装修实地演练。

儿子读了几年大学，研究生毕业后考博士没考上，就决定说要回西安发展。这一下子，他们急了，就赶快给儿子在西安找房子。那个时候西安的房子都得摇号呢。儿子手气好，还好，摇中了一个。115平米，精装，下来得130多万。他们这是刚需房，夫妻俩把家里搜腾精光，帮儿子掏了个80万的首付。每个月还按揭不到4000块钱。

儿子结婚入住的时候，虽然只是买了些家具家电，但是也花了10万多。儿子毕竟才工作，跟儿媳妇俩人手头没有多少钱。现在他们俩，不得不每个月帮衬一下小两口。

——“弄怂咧，老了老了没想到要当个老房奴，得过开紧日子了！”

自然，三哥这样的牢骚话，只能是背着三嫂说的了。三嫂人家吧，用农村人的话来说，就是个沟子大，心里不装一点儿事儿。她照样跟她那一帮姐们儿乐乐呵呵地游玩，就好像天宫的老仙女儿一样无忧无虑。

我好像那一天在西河岸那里看到她们了，一大群人，穿着花花绿绿的旗袍，就像移动的大朵儿牡丹，笑闹声音很响。不知道有人说了个什么笑话，她们都乐得浑身打颤，一色色的胖脸都往上往外往旁边铺展开来。

我前两天见了三哥，细看了一下，感觉他的脸就像小时候母亲纳的千层底儿布鞋底子，硬邦邦的，没一点儿表情。——想到三嫂她们的那个乐呵劲儿，我都有点儿心疼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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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作者简介：陈启，陕西西安人，写作爱好者。2008年歌曲《因为有你，因为有我》（词，曲）发表于《中国音乐报》。散文《吃麦饭》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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